從湘中家教到滬上家政
/十年砍柴

曾紀芬（18521942）是清季重臣曾國藩小的女兒，晚年號崇德老人。她嫁給了父親的同鄉(xiāng)、亦是翰林出身的聶亦峰（字爾康）之子聶緝槼（字仲芳，后官至上海道臺、浙江巡撫等）。在聶家曾紀芬生養(yǎng)了八子四女，子女皆受到良好的教育，各有成就。其中第三子聶其杰（字云臺）聲名甚，是民國初年上海眾望所歸的商界領袖。聶氏家族在聶其杰這一代完成了從傳統(tǒng)的仕宦之家向現(xiàn)代工商家族的嬗變。崇德老人壽終九十一歲，真可謂福壽全歸。

聶氏家族至今瓜瓞綿綿，后裔中不乏工商、文教、科技俊杰。聶氏家族的興旺，崇德老人善于持家、精心教養(yǎng)子女功莫大焉。其家教之道，自然是源于湘中曾國藩家族。

曾國藩家族的家風家教，今天研究的文章和書籍汗牛充棟，茲不贅述。曾國藩在身居一等侯、大學士、兩江總督之高位時，仍然讓妻子和兒媳、女兒在公館紡織自給，女兒出嫁，一律給200兩銀子陪嫁。曾紀芬一直銘記父親的教導：予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fā)財為可恥，以官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蓋子孫若賢，則不靠父輩，亦能自覓衣食；子孫若不賢，則多積一錢，必將多造一孽，后來淫佚作惡，大玷家聲。故立定此志，決不肯以做官發(fā)財，決不肯以銀錢予后人。吾輩欲為先人留遺澤，為后人惜余福，除勤儉二字，別無他法。這也成為她治理聶家之圭臬。

今人在充分肯定曾國藩的家風時，對曾氏家族女性的持家之功關注得不夠。在傳統(tǒng)中國，男主外、女主內，由于成年男子大多數時間在社會上做事，管理家庭內務、教養(yǎng)子女之事主要依靠妻子。所以男子娶妻如何是其人生是否順遂、家族是否興旺的關鍵當然，夫妻是相互成就的，放蕩不肖之男即使有賢妻亦枉然。曾氏家族興旺，與幾代主婦的勤勉努力是分不開的。代是曾國藩的母親江太夫人。江太夫人生五男四女，尺布寸縷，皆一手拮據。曾國藩之父曾麟書常以人眾家貧為慮，江氏常對丈夫說：吾家子女雖多，但某業(yè)讀，某業(yè)耕，某業(yè)工賈。吾勞于內，諸子勞于外，豈憂貧哉？曾國藩常言他們兄弟秉承母德居多。第二代是曾國藩的妻子歐陽夫人。第三代的代表則是曾國藩次子曾紀鴻的妻子郭筠和曾國荃次子曾紀官的妻子劉鑒。
崇德老人是曾氏家教所養(yǎng)成的女性典范，亦是曾氏家教的繼承者。她將曾氏門風帶到了聶家，也將湘中傳統(tǒng)的家教帶到了滬上。雖然當時的中國還沒有家政學這門學科，但曾氏家教卻處處洋溢著現(xiàn)代家政學的思想光輝。

家政學，是近代中國借用日本的一個詞。雖然古代中國沒有這樣的學科，卻不能因此就說中國古代的家庭治理就沒有家政學的內容。不僅有，而且還很豐富。古代中國一般把主婦持家之道說成閫政或壸（kǔn）政。由于女性幾乎不能參與社會公共活動、擔任公共職位，古代中國的家庭對女兒的教育，重點就是出嫁后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好主婦。如明代思想家、文學家呂坤著有《閨范》一書。全書分四卷，卷嘉言，節(jié)錄四書五經及各古籍傳記中有關女性道德修養(yǎng)之嘉言。第二卷善行女子之道、第三卷善行婦人之道、第四卷善行母道，均為從各類古籍中搜集的賢女、賢婦、賢母的善行傳記。

這樣的女性培訓教材，適應的是男女不平等、妻子處于從屬地位的中國農耕文明時代的倫理秩序，今天看來當然是陳腐的。但任何一種思想和文化，不能超越其所在的時代而作簡單的褒貶。應當承認，在中國古代，《閨范》所講的內容是適當的，因此它也成為明末和清代許多大戶人家教育女兒的標準教材。

崇德老人成為家庭主婦時，與其祖母、母親所面臨的情勢已大不一樣。其生活的上海，是華洋雜處的十里洋場，歐風美雨和東洋范都在這座遠東繁華的都市里落腳，其父的高足李鴻章所言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此表現(xiàn)尤甚。中國的傳統(tǒng)還有沒有價值，有沒有生命力？包括傳統(tǒng)的家教在內，都受到這樣的叩問和沖擊。外來的科技和文化對古老的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上海等東南沿海城市首當其沖。崇德老人的父親曾國藩那代開明的士大夫，從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教育上努力而艱難地應對這種大變局。社會的巨變自然會影響社會的細胞家庭，因為家庭所養(yǎng)育的子女，所要走的人生道路如教育、就業(yè)、婚配與此前已大不一樣，家庭的財政收支、人際來往也較從前更為復雜。主婦持家的內容必然因時而變。崇德老人受日本家政學的影響與刺激，基于多年持家的經驗體會，在清光緒三十年（1904）出版了《聶氏重編家政學》。在上海的工商業(yè)大家庭里，崇德老人完成了從內陸鄉(xiāng)村社會的家教向工商業(yè)社會的近現(xiàn)代家政的轉變。她不但身體力行，進行摸索、實踐，而且總結出一套成熟的理論�？梢哉f，這本書是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轉換在家政學方面的重要成果。

這是一本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有足夠尊重、對中國傳統(tǒng)有很好續(xù)接的家政學著作。崇德老人首先在書中明確了主婦在全家的主體作用。其在章開宗明義曰國之本在家，而吾以為為家之本即在主婦可矣，婦人之于家，猶宰輔之于國。持家為重要的內容，是養(yǎng)育兒女，崇德老人在此書第二章中說:慈母育兒之功，大于丈夫之濟世。這點出了家政學的要點，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家教之核心內容。

《聶氏重編家政學》印行后，在清末即民國時代產生了相當的影響。20世紀中葉，中國又一次經歷了政治制度和社會的巨變，由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強調男女平等，職場女性大幅增加，專職的家庭主婦十分稀少，家政學變得不合時宜，甚至被污名化為壓迫女性的封資修之學。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這門學科開始在中國復蘇，曾氏家族的家風家教和崇德老人的持家思想的價值也重新得到認識。

美籍華裔作家聶崇彬女士是崇德老人的曾孫女，在上海長大。出于對先祖遺澤的珍重和現(xiàn)實的需要，她整理了崇德老人的《聶氏重編家政學》，并結合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和自己的人生經歷，進行了詮釋和解讀。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作為湖湘子弟的一員，我當然樂見其成。崇彬女士囑我為大著作序，我雖然對曾氏、聶氏家族先祖的事跡有所了解，但于家政學可謂一竅不通，怎敢妄言？然鄉(xiāng)情難卻只得硬著頭皮答應。

對于家政學和崇彬女士解讀其先祖家政思想的這本書，我還想再啰嗦兩句。

一是中國的家政學不是憑空而生，也不是完全照搬外國的一門學科，而是有本土傳統(tǒng)的。崇德老人于清末撰就《聶氏重編家政學》，是對傳統(tǒng)的一次續(xù)接，崇彬女士這次解讀，又是對傳統(tǒng)的一次續(xù)接。此間歷經一百余年，前后四代，因時局大變而導致一門學科的沒落、反復，但總歸是潛流無聲，薪火相傳，文化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

二是家政學之提倡并非是恢復男尊女卑的舊秩序。傳統(tǒng)社會男女不平等是由當時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所決定的，在那樣的大背景下所產生的家教或家政學必然帶有時代的痕跡，其他人文社會學科亦是如此。家政學不是把女人拴在家里的學科，它是一門如何把家庭治理好的學科。男女平等是權利上的平等，如男女選舉權一樣，而不是要泯滅男女的社會分工。由于生理上的差別和工作效率的優(yōu)化追求，男女在家庭和社會的分工是必要的，大多數家庭，母親管理家庭收支和教育兒女比父親有優(yōu)勢。即便隨著經濟和社會的發(fā)展，中國的家庭像日本、韓國那樣出現(xiàn)更多的專職主婦，亦不能說明男女平權倒退了，而是一種更有效率的優(yōu)化組合。一個國家在法律制度、社會管理上尊重女性、保護女性權利，和提倡家政學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說，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里，為家之本即在主婦可矣更能體現(xiàn)女性地位的重要性。

不揣谫陋，略陳孔見，還祈崇彬女士和各位讀者指正。

十年砍柴：本名李勇。知名文史專家、時評家，《財經》雜志新媒體主筆、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兼職教授。出版有《閑看水滸》《閑話紅樓》《歷史的倒影》《家國與世情》等多部著作。